扬州。
昔日堆叠如山的盐包早已在战火中化为乌有,只余下焦黑的木梁和遍地狼藉,但此刻,这片废墟上却站着泾渭分明的两拨人。
一方,是陆小寒、陆小岚、黎曼、江瑶,以及身后数百名眼神炽热、手持各式兵刃的盐帮兄弟。王老五、胡七爷如门神般立在陆小寒左右,赵铁手等旧部更是挺直了腰杆。连日来,陆小寒兄妹的身份如同磁石,将散落各处的盐帮旧部和饱受欺压的底层帮众迅速聚拢。秦王萧宇的旗号,更给了他们前所未有的“名分”和底气。
另一方,是身着大红胖袄、队列尚算整齐的官军。为首将领孙猛,按刀而立,脸色铁青,眼神复杂地扫过对面那群衣衫褴褛却士气如虹的“叛匪”,最终落在陆小寒身上。他盔甲上沾着泥泞和干涸的血迹,显然经历了苦战。他身后几名军官,神情也多有愤懑不甘。
几日来,陆小寒的离间计效果显著,几份“恰好”被官军缴获的密信,清晰地记录了刘缙云如何克扣粮饷、推卸战损责任,甚至暗示欲借王老五之手消耗孙猛兵力的“毒计”。同时,“秦王殿下赞赏孙将军忠义,深悯其受制于国贼,只求拨乱反正,共诛元凶,必保前程”的风声,也在官军营中悄然流传。孙猛本就对刘缙云这盐枭骑在自己头上作威作福极度不满,加之连日清剿伤亡不小却进展寥寥,军心浮动。此刻,面对打着“秦王”旗号、气势如虹的陆家兄妹,他心中的天平已然倾斜。
“孙将军!”陆小寒上前一步,声音清朗,“刘缙云毒杀我父,勾结国贼萧承泰,祸乱盐帮,阻塞漕运,致运河两岸民不聊生,京城粮盐断绝!将军身为朝廷命官,本当为国锄奸,为民除害!难道真要为他卖命,与这千万盼着盐路重通的父老乡亲为敌吗?秦王殿下明鉴万里,深知将军忠义,特命我等前来,请将军共襄义举!诛杀刘贼,重开盐路!功在社稷,利在千秋!将军三思!”
孙猛嘴唇紧抿,握着刀柄的手青筋毕露,显然内心挣扎激烈。他身后的军官们面面相觑,有人眼神闪烁,有人则看向孙猛,等待他的决断,孙猛心里明白,连日作战,早已军心涣散,对方“秦王”的这面旗帜仿佛戈壁梅林,自己要是不反正,手下的军士也得把自己绑了送到秦王那里去。
就在这时,盐仓废墟深处,一处看似塌陷的地窖口,猛地被推开!一个狼狈不堪的身影连滚爬爬地冲了出来,正是被王老五率精锐小队从藏身地揪出来的刘缙云!他身上华丽的锦袍沾满污泥,早已没了“盐铁转运使”的威风。
“孙猛!你还在等什么?!给本官杀了这群叛贼!杀了他们!”刘缙云嘶声咆哮,如同困兽。
然而,他这声嘶吼,却成了压垮孙猛心中犹豫的最后一根稻草。
孙猛猛地抬头,眼中最后的迟疑化为决绝。他“锵啷”一声拔出腰刀,刀锋却不是指向陆小寒,而是直指刘缙云!
“将士们!”孙猛的声音如同惊雷炸响,“刘缙云勾结国贼,祸国殃民,阻塞漕运,证据确凿!秦王殿下有令,诛杀此獠,重开盐路!本将今日要为国除奸!”
“杀——!”
孙猛身后的官军,积压已久的怨气和对“秦王”大义的认同瞬间爆发,齐声怒吼!
“你们……你们反了!摄政王不会放过你们……”
陆小寒岂会给他机会?他如同猎豹般窜出,手中的刀,带着积压多年的血海深仇和盐帮子弟的愤怒,化作一道凄厉的寒光!
“刘缙云!为我父偿命来!”
刀光闪过,血光迸溅!
刘缙云那颗曾经不可一世的头颅,高高飞起,又重重砸落在满是盐粒和灰烬的焦土之上。那双瞪圆的眼中,最后映照的是陆小寒冰冷如铁的面容。
一代枭雄,盐帮叛徒,国之大贼,就此伏诛!
短暂的死寂后,盐帮众人爆发出震天的欢呼!“少帮主万岁!”“秦王万岁!”声浪直冲云霄。孙猛看着地上的尸首,长长吐出一口浊气,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,他收刀入鞘,对着陆小寒和陆小岚抱拳:“少帮主,大小姐,孙猛……愿听秦王殿下号令,重整盐路!”
陆小岚上前,声音沉稳有力:“孙将军深明大义!秦王殿下必有重赏!当务之急,请将军速派可靠人手,肃清刘缙云余党,接管各处码头、盐仓!王五叔、胡七爷!”
“在!”
“烦请二位立刻召集盐帮各堂口主事,张贴安民告示,宣告刘贼伏诛,秦王殿下体恤盐工疾苦,即日起盐路重开!凡愿遵秦王号令,遵守法度,公平贩运者,皆可重操旧业!秦王殿下担保,既往不咎!”
“遵令!”王老五、胡七爷声音洪亮,眼中充满了希望。
黎曼默默指挥着人手,开始就地救治方才激战中受伤的盐帮兄弟和少数官军伤员。萧玉儿看着眼前这热血沸腾、秩序初建的一幕,小手紧紧攥着,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彩。江瑶则兴奋地记录着各处传来的接管消息。
效率惊人。在孙猛官军武力的弹压和王老五、胡七爷在盐帮内部的威望下,刘缙云的势力如雪崩般瓦解。短短数日,被战火阻隔多日的运河,终于迎来了久违的帆影。
一艘艘满载着雪白淮盐和江南稻米的大船,升起了崭新的、象征秩序与希望的旗帜,在无数运河两岸百姓期盼的目光中,扬帆起航,逆流北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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京城。
素白的灯笼高悬,城内一片缟素。萧承泰身着素服,脸色却比孝服更白。太上皇的突然驾崩,如同一记重锤,打乱了他所有部署。国丧期间,他这“摄政王”更需谨言慎行,稍有不慎便是“不孝”、“不忠”的滔天罪名。然而,江南的急报却如雪片般飞来。
“报——!”一名心腹跌撞而入,声音带着惊恐,“摄政王!江南……江南八百里加急!刘缙云……刘大人他……”
“他怎么了?盐路通了没有?!”萧承泰烦躁地打断,心中涌起强烈的不安。
“盐路倒是通了,第一批粮船……已过淮安!但是刘大人……被杀了!孙猛率部……反了!投了……投了秦王!”心腹的声音越来越低,最后几乎细不可闻。
“什么?!”萧承泰如遭五雷轰顶,猛地站起,眼前一黑,差点栽倒,贾不化连忙上前搀扶。
“孙猛反了?投了萧宇?刘缙云死了?盐路……通了?”萧承泰喃喃自语。他苦心扶持的盐路掌控者,他倚重的“盐铁转运使”,就这么没了!更可怕的是,打通盐路、缓解京城危机的功劳,竟然落到了他通缉追杀的秦王萧宇头上!
就在这时,殿外隐约传来一阵阵压抑不住的喧嚣声,似乎是从宫墙外的大街上传来。隐约能听到“粮船来了!”“盐价跌了!”“秦王殿下仁德啊!”的呼喊声。
这声音如同烧红的烙铁,狠狠烫在萧承泰的心上。他脸色由白转青,由青转紫,一口鲜血猛地涌上喉头,又被他强行咽下,只觉得一股邪火在胸中熊熊燃烧,几乎要将理智焚尽。
朝堂之上,虽因国丧暂停大朝会,但暗流汹涌。消息灵通的官员们早已得知江南剧变。议政的偏殿内,气氛诡异。
“真没想到……竟是秦王殿下的人马,平了盐乱,重开了盐路……”一位老臣捻着胡须,低声感叹,语气复杂。
“是啊,若非此举,京城粮荒盐荒,还不知要死多少人,闹出多大的乱子。此乃活民无数的大功德啊!”另一位官员接口,声音虽低,却带着由衷的钦佩。
“只是……秦王殿下如今尚背负着谋逆、弑师的罪名……这……”有人迟疑道,目光瞥向上首空着的摄政王座位。
“哼,”一位素来耿直的御史冷哼一声,“谋逆?弑师?若秦王真有此心,为何不拥兵自重,割据江南?反而要费尽心力打通盐路,解京城之困,活万民之命?此等作为,岂是谋逆弑师之徒所能为?依老夫看,其中必有冤情!定是有人构陷忠良!”
“慎言!慎言!”旁边人连忙劝阻,但“构陷忠良”四个字,却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,在不少官员心中激起了涟漪。秦王萧宇的形象,在江南传来的捷报和京城渐稳的粮盐供应中,悄然发生着变化。一股“秦王蒙冤”的议论,开始在私下里悄然蔓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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京郊,别院。
院中的气氛与京城的压抑截然不同。新垣理带来的消息让众人振奋不已。
“殿下!江南大捷!”新垣理依旧平静,“陆少侠等人成功策反孙猛,于扬州诛杀刘缙云!盐帮已初步重整,打出殿下旗号!第一批满载粮盐的漕船已顺利通过淮安,不日即可抵京!京城粮价盐价应声而落,民心大振!朝野上下,对殿下风评逆转!多有为您鸣冤之声!”
“好!好!好!”萧宇连说三个好字,多日来的阴霾一扫而空,眼中闪烁着激动与欣慰的光芒。陈云舟等人也是喜形于色。
“那就是说马上就能吃上盐了?”虎子激动的问。
诸葛明坐在院中石凳上,捻着几根稀疏的胡子,脸上笑意,看着兴奋的萧宇:“盐路通,粮荒解,民心得,污名洗……那几个娃娃,都是好样的。”
萧宇深吸一口气,走到诸葛明面前,郑重躬身:“先生运筹帷幄之力!宇感激不尽。”他此刻心中块垒尽消,更感念众人的付出。
“盐路虽通,边关烽火未熄;国丧期间,暗流涌动;你那二哥,更非易于之辈。此刻高兴尚早,更需冷静思量。”林宁冷不丁浇了一盆冷水,萧宇早已经习惯。
萧宇神色恢复沉静:“此刻形势的确复杂,林宁姑娘有什么高论。”
“小女子只能看出问题,却想不出解决之法,还是问问诸葛先生吧。”林宁笑着说。
“先说河西,”诸葛明目光投向西北,“拓跋宏称王,气焰正盛。武威虽在郭威老将军死守之下,然孤城悬危,能守多久,难料。太子手握河西边军主力却按兵不动于塞外,其意昭然:坐视拓跋宏与朝廷两败俱伤,消耗双方实力。此乃驱虎吞狼,亦是养寇自重。待时机成熟,他再以‘救国’之名挥师东进,收拾残局,则民心、军心、大义尽归其手。”
萧宇点头:“二哥深谋,宇自叹弗如。然坐视胡虏肆虐,生灵涂炭,非人君所为!武威若破,中原门户洞开,届时纵使他收拾残局,代价也太过惨痛。”
“不错!”诸葛明赞许地看了萧宇一眼,“此乃太子之‘术’胜而‘道’亏处。为君者,当知有所为,有所不为。损国本而谋私利,纵得天下,亦是根基不稳。此其一。”
“其二,便是这京城。”诸葛明指向皇城方向,“太上皇驾崩,国丧当头。萧承泰名为摄政,实为权臣。然其根基,本就不稳。盐路之失,刘缙云之死,已断其一臂,更使其威望扫地。如今殿下您虽在野,然‘活民’之功,已深入人心,污名渐洗。此消彼长,萧承泰此刻必如坐针毡。”
“先生所言极是。”萧宇深以为然。
“其三,”诸葛明捋须,目光变得深邃,“便是民心向背,亦是老夫想与殿下论的‘为君之道’。”
“宇洗耳恭听。”萧宇正襟危坐。
“殿下可知,此次江南之事,为何能成?”诸葛明问道,也不等萧宇回答,“一在陆家血脉正统,此为‘名’;二在秦王大义旗号,此为‘势’;三在打通盐路,活民无数,此为‘实’!名、势、实,三者合一,方有孙猛倒戈,盐帮归心,万民称颂!”
他拿起石桌上一个粗糙的陶碗,里面是清水:“殿下请看此水。水为何物?至柔至弱,然滴水可穿石,聚流可覆舟。民,即如水。为君者,是那行舟之人。”
“舟行水上,顺水则疾,逆水则滞,激怒波涛则舟覆人亡。此次殿下所为,便是‘顺水行舟’。你顺应了运河两岸盐工、百姓求活路、盼太平之水势;顺应了京城万民盼粮盐、厌战乱之水势。故能借势而起,事半功倍。”
“然水能载舟,亦能覆舟。此理千古不易。”诸葛明语气转为凝重,“萧承泰为何焦头烂额?皆因其倒行逆施,阻塞民‘水’之流通(盐路),盘剥民‘水’之生计,此乃‘逆水’!当然,此非全是其一人之过。拓跋宏看似猖狂,以蛮力驱驰,虽一时激起惊涛骇浪,然其暴虐,视民如草芥,终将激起滔天巨浪,反噬其身!”
“那何为真正的‘为君之道’?”萧宇目光灼灼。
“疏导,而非堵塞;养育,而非盘剥;敬畏,而非轻贱。”诸葛明一字一句道,“如同大禹治水,在疏不在堵。为君者,当疏通政令,使民力得以生发(如通盐路);轻徭薄赋,养民生息;心怀敬畏,知民力之伟,民意之重。。”
他放下陶碗,目光直视萧宇:“殿下此次江南之行动,已初得‘顺水’之妙。然前路漫漫。若他日有幸掌舵这艘大船,望殿下时刻铭记:这船下的水,非是死物,乃是万千生民汇聚的活水洪流。你善待它,疏导它,它便托你平稳前行,送你直济沧海;你若无视它、践踏它……纵是千层巨船,亦难免倾覆之祸!”
萧宇听完诸葛明关于“水舟之道”的阐述,心潮澎湃,但眉宇间忧色未减:“先生以水喻民,以舟喻君,字字如金,宇受益匪浅。然眼前之局,二哥手握河西二十万虎狼之师,如悬顶利剑。若其不顾一切挥师东进,以力破巧,如之奈何?此非宇畏战,实不忍见中原再遭战火,生灵涂炭。”
诸葛明端起粗陶碗,啜了一口清水:“殿下所虑,正是关键。太子拥兵自重,其势如磐石,此为其‘刚’。然其‘刚’处,亦是其‘脆’处。”
“其一,名分大义,此消彼长。”诸葛明放下碗,指尖蘸水,在石桌上划出一条线,“昔日,他隐于暗处,坐视玉门关陷落,河西沦丧,此乃‘宁失疆土,不损兵力’的冷酷算计,虽保实力,却已失大义!此失,已如剧毒,侵蚀其‘正统’名分根基。殿下今诛国贼,通盐路,活万民,此乃煌煌‘救时’之功!天下人非瞎子聋子,孰忠孰奸,孰仁孰暴,自有公论。此消彼长之下,他那二十万大军,名为‘王师’,实则已成‘私器’,军心岂能无惑?若其强行东进,便坐实了‘不顾国难,只为夺位’的恶名,其势自挫三分!”
“其二,河西困局,尾大不掉。”诸葛明手指点向西北方向,“拓跋宏非易与之辈,称王张掖,其志在吞并河西全境,窥伺中原。郭威老将军在武威死守,如同钉子,牢牢牵制住拓跋宏主力。萧彻大军若动,武威必失!届时,拓跋宏铁骑便可长驱直入,威胁关中。萧彻岂敢将后方完全暴露于胡虏铁蹄之下?他按兵不动于塞外,名为‘伺机’,实亦被拓跋宏所‘钉’住!他欲坐收渔利,却也投鼠忌器。此乃其‘刚’中之‘滞’。”
“其三,也是将来刀兵相见时重中之重,那就是粮秣补给。”诸葛明声音转冷,“二十万大军,人吃马嚼,每日耗费如山。河西贫瘠,久经战乱,其粮草辎重必依赖后方转运,或就地劫掠。河西屯田尽归边军,太子之所以能够按兵不动,皆仰仗之前所囤积之物资,然其终究有限,彼时战乱重开,其必缺后勤补给,而如今盐路已通,殿下彼时坐拥江南之地,即便一时处于劣势,然殿下若能控扼关中通往河西之要隘,其二十万大军,便成无根之木,无水之舟,困顿塞外,不战自溃!”
萧宇眼中光芒越来越亮,思路豁然开朗:“先生之意,宇明白了!对抗二哥之‘刚’,非以硬碰硬,而当以‘名’制其势,以‘局’困其形,以‘粮’扼其喉!辅以民心所向,使其处处掣肘,破绽自现!”
诸葛明颔首:“正是此理!殿下需牢记,此刻你手中最大的‘兵’,非刀枪,乃民心与大义!稳住江南,确保运河命脉畅通,则京城民心稳固,殿下根基便深一分。密切关注河西战局,暗中支持郭威,让拓跋宏与萧承泰在武威城下继续消耗。而且,如今局势下,”诸葛明顿了一下,“太子应该要坐不住了。”
萧宇对着诸葛明深深一揖:“先生洞若观火,运筹帷幄,宇如拨云见日!定当依先生之策,稳扎稳打,聚势待时!”
这时,陆小寒的声音从院门口传来,打破了这严肃的氛围:“哎呀呀,我说怎么这么安静,原来老头儿又在给殿下上课呢!讲完了没?讲完了开饭啊!这盐路通了,咱们今晚的菜总该多放点盐了吧?黎曼,你说是不是?”他嬉皮笑脸地凑过来,身后跟着一脸无奈的黎曼。
诸葛明和萧宇相视一笑。前路艰险依旧,但此刻院中,却弥漫着希望与智慧交融的暖意。运河的水活了,京城的粮盐稳了,民心的水势,正悄然向着某个方向汇聚。而萧宇,在血火与智者的淬炼中,对那“舟”与“水”的道理,领悟得愈发深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