‘律法中尚有亲亲得相首匿,可案发后侯府就和她断绝关系,现在你们却怪大理寺?’
‘毕竟人死不能复生。’
‘……’
‘乡下来的远亲,没见过什么贵人,又不善言辞,并非不尊敬长公子,望见谅。’
那个女子只字未言,薛疏还为她刻意解释。
她就静静靠在薛疏怀里,宛若一双璧人,明明早就认出他了,几番遮遮掩掩只是为了不见。
那个戏坊坊主,难道也是她安排的障眼法?
回忆、猜忌,全都排山倒海般席过。
俞澜整理好情绪回道:“是,她现在叫秦嫽。”
“阿兄,我们这些年未免太可笑了,她一个养女,哪会坦诚相待?”
“她跟薛知解……怕是、怕是早有奸情!”
她越说,俞繇心里的结就缠得越紧,无异于是火上浇油。
“咳咳……”
气息在撕扯器官。
俞繇猛然咳嗽起来,她慌忙中道歉:“阿、阿兄,我不该气你的……你想想开些……”
好难受。
胸腔快被剖开一样难受,他离死大抵只差临门一脚。
从十几岁时起,俞繇就多和药石作伴,可能是年幼时病情不显,日渐长大就愈发严重。
于是父亲给他取的表字改成了无疾。
然后一个漫长的诅咒开始,终年不见病愈,在言攸死后身体每况愈下。
他是长公子,阿弟是小侯爷。
阿弟是从叔父膝下过继来的,正是为了保住这个爵位。
因为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死。
靠岐黄之术吊着的命与那勉强拼凑粘合的碎玉有什么区别。
砰!
像血肉傀偶终于挣断了悬丝,要倒在原地静静溃烂,他双瞳无光,室内的陈设、妹妹的容颜全都模糊不清,融在光晕里。
“阿兄——”
俞澜爆发出惊呼,外面的家奴闻声而至。
“长公子!长公子晕倒了!”
“来人!快!快把长公子扶到榻上。”
“二小姐究竟与长公子说了什么?”
“……”
家奴速去禀告了长宁侯和林氏。
俞澜没有告诉他们秦嫽一事,林氏不由分说盘问:“你急匆匆地回府,又和无疾说了些什么?这些日难得见他好转,你这口中没有分寸,又把人气得病倒了去!”
俞澜满脸都是委屈无辜,无助地摇头。
“我没有……我没有与阿兄争执,也没有刻意气阿兄……阿兄的病和我、和我没关系。”
可怎么解释,都似她存心推诿责任。
和小时候犯了错一样,总觉得阿兄能袒护她,可以无所顾忌。
可是她的兄长已经不比昔日。
“母亲,是我用语不妥,我留下来照顾阿兄吧。”俞澜抹一把眼角的泪。
林氏却说:“想必该说的也说过了,你回裕王府去吧。”
“……母亲,阿兄真的病得很严重了吗?”
她看不见林氏的表情,大抵也是忧愁的。
“听话,回去吧。”
*
燕子巢
“姑娘,我刚刚听到有声响,没什么事吧?”
戏蕊端着果盘进屋,言攸恍惚地注视着地面,碎着尖锐的瓷片和玉石。
她沉默地弯腰去捡碎片,戏蕊忙不迭放下盘子拉起她的手。
“姑娘等会儿,别割到手了,我去拿东西来收拾。”
言攸抿唇一笑:“你好像忘了我在雍州的茶楼里是做什么的了?当心把我惯金贵了,忘本。”
忘本了,就会忘记痛,忘记冷水、热锅、还有各式各样的责打。
她从一堆碎渣里挑出玉石,碎块合好之后也始终是斑斑裂裂。
戏蕊则麻溜收拾完残局。
“姑娘,这平安扣碎了,改日我和青衣去香火最鼎盛的庙里再给你求一个。”
言攸轻轻嘀咕:“玉果然无用,碎了就修不好了,不像金子,还能熔炼了再塑。”
戏蕊半靠在她肩头嬉笑:“哦,姑娘喜欢金子啊,那我们要唱多少出戏,才能攒够了钱去给姑娘打一个纯金的。”
言攸:“我不喜欢戴着这些配饰。”
戏蕊打量她好久,一手缠绷带一手藏袖剑,能戴个耳珰已经是少见。
“唉?那姑娘这个平安扣怎么来的?”她还真不清楚这物件的来历,只晓得言攸带着它很久了。
言攸口吻冷淡:“是别人不要的。”
是她假死那年要给俞繇的贺礼,虽然不信神佛,但还是去庙里开过光。
不过俞繇逃得太快,她下狱之后又一面都没来见过,索性就自己留下了。
现在碎了,也从完美无瑕变成瑕疵遍布。
言攸除了说句“碎碎平安”除除晦气,就只能把它同那些杂物一起丢了。
残玉和绳线溅起一点尘污,它的价值就是被埋于灰土。
戏蕊嘴里嚼着桃肉,声音含混:“褚昭会找姑娘的麻烦吗?”
再逢褚昭,是早晚的事。
他没有侯府人和其他旧相识那么容易糊弄。
戏蕊又道:“一只疯狗,怕他总咬着姑娘不放啊。”
言攸笑了:“不同的狗有不同的打法。”
活着就有应对之策。
她拆了一只机关鸟,取出特制的信笺,用清水浸泡了,逐渐显出字迹。
“墨家门徒,荥州城下,原因不明,未计其数。”
消失已久的墨家人在荥州聚集,并且仍在北上。
戏蕊咽下桃子,抻长了脖子去看,言攸将密报直接递给她,“阅后即毁。”
“那些墨家人到荥州做什么?荥州……毗邻玉京,莫非他们要上玉京来?”
机关鸟下附有期日,言攸道:“这都是两日前的消息了。”
戏蕊:“不过墨家门徒对我们应该没有威胁吧?”
言攸静默不语,出去唤来传报的伶人。
“坊主,什么事?”
“玉京城内的消息呢?”
伶人看了时辰,“约莫还有两个时辰才到。”
“嗯。”
伶人下了楼去,戏蕊跟出来趴在栏杆上俯瞰。
一个丫鬟打扮的人走进,煞是显眼,言攸骤然道:“她是来送东西的。”
“姑娘认识她?”
“嗯,是薛师兄安排在我身边的人。”言攸顿了顿,“别让她上楼,你让她交了东西就回府去。”
楼下,细辛正在看客席这边找人,一个花枝招展的伶人走来拍上她的肩膀,嗓音轻轻:“客人来做什么的?”
细辛讷讷道:“来找我家姑娘的。”
“这里人多,不方便打搅,你有事可以托我转告。”戏蕊眼角点双痣,笑时如赤狐,娇媚又亲近。
细辛警惕心重,小退半步连手也藏到背后了。
戏蕊微微笑:“你家姑娘是谁?说不定我认得。”
细辛如实答:“薛少卿的表亲,姑娘闺名秦嫽。”
戏蕊此时作伶人打扮,举止轻浮,笑靠在她肩头,言攸的旧丫鬟和新丫鬟挨在一起,命运却截然不同。
“你说秦姑娘啊,她是燕子巢的常客,你找她是有什么事?”
细辛不习惯被生人触碰,反应激烈地躲开了。
“大人吩咐我给姑娘送东西。”
“给我就好了,我一定给你转交到。”
细辛磕磕绊绊拒绝:“不用了……我亲自给姑娘。”
戏蕊不由分说拉过她的手,从她袖子里摸出一枚柳叶签。
细辛大惊失色要从她手上夺回,可不及她身姿灵巧。
“你这伶人怎么还强抢?”
戏蕊颦下眉:“我替你转交给秦姑娘就好了,我认得你家大人也认得你家姑娘,且放心吧。”
细辛性子死板,不听。
戏蕊再三承诺:“我若是没有转交给秦姑娘,贻误了要事,大可让薛少卿来查抄这燕子巢。”
“对了,你家姑娘让你早点回去。”
细辛再木也感受得到言攸对她的冷淡。
戏蕊摆手示意她可以走了。
“等等。”
“又怎么了?”
“你只拿了柳叶签,还有话没带给姑娘……”
“……”
戏蕊将那些话一五一十转告给言攸。
“后日,裕王妃要在吟风楼见姑娘,凭此签入内。”
言攸摩挲过银柳叶的纹路,默了许久。
她道:“明日让青衣和我一起去。”